
冯淬帆死了。
就在这几天。
四天前,他还在社交平台发悼文,说许绍雄走了,自己状态也不行了,让老友在那边等他,他“过不了多久就来”。
当时谁也没当真。
只当成是老年丧友的悲恸情绪,说点狠话泄泄气罢了。
谁能想到,这人真就跟着走了。
港片圈子里那对活宝兄弟——一个犀牛皮,一个欢喜哥——现在真的在那边碰头了。
许绍雄前脚刚走,冯淬帆后脚就跟上。
消息一出,网络炸了。
多少七零后、八零后看着他们长大的,鼻子一酸,说不出话。
我其实没资格装什么老影迷,毕竟《福星闯江湖》我第一次看是在B站上点开的修复版。
但看第一眼就笑了。
那种笑不是刷短视频时的条件反射,是真的觉得滑稽、荒诞、带劲。
展开剩余95%冯淬帆演的犀牛皮,许绍雄演的洪警官,俩人一搭一唱,根本不需要多聪明的台词,光是站一块儿就冒喜感。
那种喜感不是挤眉弄眼的讨好,也不是靠屎尿屁博眼球,是骨子里的市井机灵混着一点无奈,像街坊邻居讲笑话,你笑着笑着就咂摸出点苦味儿来。
他们不是主角。
从来都不是。
港片黄金时代里,主角是发哥、是星爷、是成龙、是梁朝伟。
冯淬帆和许绍雄这种人,属于那种你记不住名字但一眼认得出脸的角色。
演小警察、小混混、小老板、小市民。
他们不是靠脸吃饭,是靠“味儿”。
像一锅汤里撒的那撮胡椒面,不抢主味,但少它就不对劲。
观众未必能记住整部片子讲了什么,但只要画面一跳到他俩同框,就会下意识笑一下,觉得“哎,这片子有意思了”。
现在这撮胡椒面没了。
锅还在,但汤味变了。
许绍雄刚走的时候,朋友圈里一堆人转发,配文“港片又塌了一角”。
四天后冯淬帆也走了,塌的不是一角,是整面墙。
有人留言说:“他们那代人走一个少一个,不是人少,是那种拍电影的劲儿没了。”
这话听着玄,但真懂。
现在的电影,尤其是所谓的“喜剧”,全是配方。
开头误会,中间反转,结尾和解,笑点靠音效推,靠演员瞪眼吐舌头。
没人再愿意花时间琢磨一个角色怎么笑才自然,怎么笨才可爱。
冯淬帆那代人,哪怕拍的是快餐片,也真把自己当厨师,哪怕做的是路边摊炒饭,也得放点葱花、打个蛋、火候到位。
可讽刺的是,冯淬帆晚年自己把这些作品全否了。
他公开说那些片子是“一生之耻”。
不是谦虚,是真厌恶。
他觉得那些笑点低俗、没逻辑、没深度,纯粹是为了逗人笑而笑。
他还曾经公开炮轰过王晶,觉得王晶拍戏离谱,害了不少人,甚至情绪激动的时候破口大骂对方是王八蛋。
王晶也不是个软柿子,他张嘴就给人家扣了个得了被害妄想症的帽子,还暗示其他导演不要用冯淬帆。
这事当年闹得不小,但后来被更大的娱乐新闻盖过去了。
现在人再翻出来看,才咂摸出点别的味道——这不是个人恩怨,是两种电影观的死磕。
王晶代表的是市场逻辑。
电影是商品,观众要笑,就得给笑料。
节奏要快,成本要低,产出要高。
他拍片像开流水线,模板复制,演员轮换,只要票房不崩,就继续干。
他成功了。
非常成功。
他赚的钱可能比很多导演加起来都多。
他养活了无数演员、场工、编剧,也确实让港产喜剧在八九十年代风靡亚洲。
冯淬帆代表的是作者逻辑。
哪怕拍喜剧,也得有东西在里面。
笑可以俗,但不能蠢。
角色可以傻,但不能空。
他不反对商业,但他反对彻底放弃底线。
他拍《老友鬼上身》的时候自己当导演又当编剧,不是为了多拿钱,是想控制作品的调性。
他怕别人把角色改成纯丑角,怕故事变成无脑闹剧。
他试过妥协,也试过硬刚,最后发现这行根本容不下“既要又要”。
于是他退了。
不是退出圈子,是退出那种拍法。
他后来接的戏越来越少,偶尔露面也是客串。
有人问他为啥不复出,他说“没合适的”。
这话听着硬气,其实背后是无奈。
他想要的“合适”,不是台词多、片酬高,是角色有血有肉,故事有来有去。
可惜,市场早就不需要这个了。
你可能会说,那他干嘛不自己写剧本、自己拍?
他说过想拍一部“真正能让人哭着笑出来的喜剧”,但拉不到投资。
没人信这种东西还能赚钱。
资本要的是确定性,是流量明星+热梗+快节奏。
冯淬帆这种“老派”人,连PPT都做不明白,怎么跟投资人讲清楚“情绪弧光”“角色成长”“笑点铺垫”?
他连社交媒体都用不利索,更别提搞什么“用户画像”“内容矩阵”了。
他只能沉默。
沉默到老,沉默到死。
现在人怀念他,不只是因为他的片子好笑,更是因为他代表了一种已经消失的坚持。
那种“我可以穷,但不能烂”的倔。
现在的创作者,十个里有九个敢说“我为艺术牺牲”,但真到了要放弃流量、放弃快钱的时候,又缩回去了。
冯淬帆不是圣人,他拍过烂片,也拿过快钱,但他晚年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,说明他心里有杆秤。
这杆秤没丢,哪怕秤砣早锈了。
许绍雄和他不一样。
许绍雄似乎一直挺乐呵。
他演《使徒行者》里的“欢喜哥”,演得又油又滑又可爱,观众爱死他了。
他也不避讳说自己就是吃这碗饭的,演得好是本事,演得差是常态。
他接受采访总笑嘻嘻,说“能让人开心就值了”。
这种态度也没错。
人各有志。
有人想当艺术家,有人就想当开心果。
但冯淬帆偏偏受不了自己只当开心果。
他想要更多。
哪怕没人要,他也想要。
这让我想起李保田。
也是差不多的脾气。
《宰相刘罗锅》红遍全国,他却觉得剧本越来越水,拍到后面直接跟制片方撕破脸,宁可打官司也不拍注水戏。
后来他几乎消失在荧幕上,不是没人找他,是他看不上那些角色。
“同质化”“没挑战”“浪费生命”,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,听着刺耳,但真。
他宁愿在家画画、写字、发呆,也不接一个让他觉得“演了等于没演”的本子。
冯淬帆和李保田是一类人。
他们不是清高,是洁癖。
艺术洁癖。
他们受不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堆没营养的东西绑在一起。
哪怕那些东西曾经让千万人笑过、哭过、记住过。
他们觉得,那不是荣耀,是污点。
这种想法在外人看来可能矫情,但对他们自己,是生存底线。
你可能会问:那观众的感受呢?
我们看《五福星》笑得多开心啊,你凭什么说这是耻辱?
问题是,冯淬帆没说观众不该笑。
他说的是自己不该那样拍。
他后悔的是创作时的妥协,不是观众的反应。
他怪的是自己为了快钱放弃了对作品的尊重,不是怪大家喜欢看。
这种区分很重要。
很多人把“观众喜欢”当成免死金牌,觉得只要有人看,烂也合理。
但冯淬帆不买账。
他知道观众喜欢什么,但他更怕自己变成只会生产“喜欢”的机器。
现在的影视圈,最缺的就是这种怕。
怕烂,怕俗,怕重复,怕背叛自己。
现在满屏都是“数据验证”“爆款公式”“用户偏好”,创作者早就不问“我想拍什么”,只问“什么能爆”。
大家都想安全落地,不想冒险起飞。
所以冯淬帆的离开,不只是一个人的死,是一种可能性的终结。
港片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。
但人们总以为它只是“没落”,其实它是“被放弃”的。
不是没人能拍,是没人愿意再那样拍。
要速度,不要厚度;要流量,不要沉淀;要即时反馈,不要长远价值。
冯淬帆那种人,像活化石。
他活着,你就知道还有人记得电影可以不只是商品。
他死了,化石埋进土里,连标本都没人留。
他和许绍雄的友情也让人唏嘘。
几十年交情,不是酒肉朋友,是真正互相懂得的人。
许绍雄知道冯淬帆的拧巴,冯淬帆也理解许绍雄的豁达。
他们能在同一个片场演对手戏,也能在不同人生选择上互不干涉。
许绍雄走的时候,冯淬帆那句“你先去,我随后就到”,可能不只是悲伤,还有一种解脱的意味。
他累了。
跟这个越来越陌生的行业斗了一辈子,最后发现自己斗不过。
不如去那边,找老友喝杯茶,聊聊当年怎么在邵氏片场偷盒饭,怎么在嘉禾大楼里吵架改剧本。
现在的年轻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邵氏、嘉禾是什么。
没关系。
但得知道,曾经有那么一群人,在没有特效、没有大数据、没有热搜的时代,靠脑子、靠手艺、靠一股不服输的劲儿,拍出了让人记住几十年的片子。
他们不完美,作品有瑕疵,节奏有时拖沓,笑点有时过时,但每帧画面里都有“人味儿”。
有创作者的体温,有角色的呼吸,有时代的脉搏。
冯淬帆骂自己作品是耻辱,恰恰证明他比谁都认真对待电影。
一个随便的人不会自责,一个敷衍的人不会反思。
他晚年越是否定过去,越说明他曾经有多在乎。
我翻过他的一些采访,很少。
他不爱说话,尤其不爱谈创作。
有次被逼问为什么不再拍喜剧,他只说:“现在的笑,不是我要的笑。”
就这么一句。
没解释,没展开。
但够了。
这句话里有愤怒,有失望,也有疲惫。
他不是反对笑,是反对那种空洞的、批量生产的笑。
他想要的是从生活里长出来的笑,带着汗味、油烟味、人情味的笑。
《精装追女仔》里他那句“香蕉你个芭拉”当年火遍港台,现在看有点土。
但土得真诚。
不像现在某些网红剧,台词写得像营销号标题,笑点靠演员夸张表情硬撑。
冯淬帆那代人,哪怕演傻子,也得先搞清楚这个傻子为什么傻,傻得有没有道理。
他们相信角色有逻辑,哪怕是个喜剧角色。
这种信念现在几乎绝迹了。
编剧写角色,先想“这个角色适合哪个演员”“这个演员有没有流量”,而不是“这个角色为什么存在”。
导演拍戏,先看“这幕能不能上热搜”“有没有爆点”,而不是“这场戏推进了什么”。
整个链条里,没人问“这值得拍吗”,只问“这能赚吗”。
冯淬帆要是活到现在,估计更沉默。
他连王晶都骂,更别说面对现在这些连王晶都不如的“内容工厂”。
王晶好歹还懂电影语言,知道怎么用镜头节奏制造笑点。
现在的“喜剧”,很多连基本的剧作结构都没有,全靠剪辑拼接、音效轰炸、演员吼叫。
观众笑完就忘,连“香蕉你个芭拉”这种梗都留不下来。
有人说,时代变了,不能苛求。
对,时代是变了。
但变不等于堕落。
观众口味会变,技术会变,市场会变,但“尊重作品”这件事不该变。
冯淬帆的坚持,就是守住这个不该变的东西。
他不是完人。
他拍过平庸片,也说过过头话,跟同行撕得难看。
但这些瑕疵恰恰让他真实。
他不是神,是人。
一个在商业和艺术之间挣扎了一辈子的人。
他失败了,但他没投降。
直到最后,他还在骂,还在否定,还在试图划清自己和那些“烂东西”的界限。
许绍雄走了,他跟着走。
或许他觉得,这世上真正懂他拧巴的人,只剩那一个了。
现在,连那一个也没了。
港片黄金时代真的结束了。
不是因为没人拍,是因为没人再相信电影可以既赚钱又有尊严。
冯淬帆用一生证明这事很难,但值得。
可惜,没人接着证明了。
他演过英雄,也演过混蛋,但最让人记住的,是那个在《福星》系列里总被人揍、总说错话、总倒霉却从不真的认输的犀牛皮。
那个角色蠢,但不贱。
傻,但不坏。
他代表的是普通人的一种韧性——生活把你按在地上摩擦,你还能笑着爬起来,拍拍灰,说句“冇事啦”。
现在,连这种笑都快成古董了。
冯淬帆不愿意承认那些片子是经典,但观众记住了。
这不是他的胜利,是观众的胜利。
观众用记忆抵抗了时间,也抵抗了创作者的自我否定。
有些东西,创作者觉得烂,但观众觉得好,那它就是好。
艺术从来不是作者一个人说了算。
但他有权厌恶。
这是他的自由。
他的厌恶本身,就是对这个行业的控诉。
我现在看《老友鬼上身》,还是会笑。
笑完有点心酸。
因为知道拍这片子的人,后来恨死了自己拍的这一切。
他想要更深的东西,但时代没给他机会。
他只能在商业框架里尽量塞点自己的想法,塞一点是一点。
最后发现,塞进去的都被市场消化成纯粹的笑料,没人看到底下那点苦心。
这大概是最深的孤独——你拼命想传达的东西,被所有人当成消遣一笑而过。
他和许绍雄走了。
带走的不只是两张脸,是一种拍电影的方式,一种活法,一种不肯低头的姿态。
现在的港片,精致,流利,安全,也无聊。
没人再敢拍那种粗糙但有血有肉的东西了。
没人再愿意为一句台词吵半天,为一个角色改十稿,为一场戏赌上全部预算。
冯淬帆要是还在,大概会冷笑:“现在拍的叫电影?
那叫PPT配动画。”
他骂得难听,但骂得对。
四天,两个人。
走得干脆,不留余地。
像他们演的那些角色一样,该完就完,不拖泥带水。
观众还没缓过神,戏就落幕了。
这大概也是港片黄金时代的结局——没告别,没重映,没纪念特辑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,从现实里退场。
剩下的,只有我们这些看客,在深夜点开老片,对着模糊画质傻笑,然后突然想起:哦,演这个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
不在了,就真的不在了。
没人能替代。
不是演技问题,是那种“明知会输还硬上”的傻劲儿,没人有了。
现在的创作者太聪明。
聪明到算计每一分投入产出,聪明到知道什么能火什么会扑,聪明到连“坚持”都变成人设的一部分。
冯淬帆那代人不聪明。
他们莽撞,固执,一根筋。
拍一部亏一部也要拍,骂声一片也要骂。
他们相信电影有某种神圣性,哪怕拍的是屎尿屁喜剧。
这种信仰,现在看像笑话。
但正是这种“笑话”,撑起了一个时代。
冯淬帆死了。
许绍雄也死了。
他们带走了港片最后一口气。
我翻来覆去想,为什么这事让我这么难受。
不是因为失去一个演员,是因为看着一种精神彻底熄灭。
那种“我可以穷,可以没名,但不能烂”的精神。
现在连提这种话的人都没了。
大家都在说“先活下来”,“先有流量”,“先接住机会”。
没人说“不行,这东西我拍不了”。
冯淬帆说得出“拍不了”,所以他是冯淬帆。
他骂王晶骂得狠,但王晶至少还在拍。
冯淬帆不拍了,因为他觉得拍出来也是垃圾。
这种决绝,现在看简直奢侈。
我们怀念的,或许不是他们的片子,而是他们那种“宁可不拍,也不拍烂”的骨气。
骨气这东西,不能当饭吃,但能让你晚上睡得着。
冯淬帆晚年应该睡得着。
他骂完自己,骂完别人,该走就走。
不拖累,不解释,不卖惨。
走得像个角色——不是英雄,不是伟人,就是一个有脾气、有坚持、有遗憾的普通人。
这样的普通人,现在太少了。
少到连他的死,都显得格外安静。
没有盛大追悼,没有全网刷屏,只有几个老影迷默默转发,配一句“犀牛皮走了”。
没人知道犀牛皮是谁。
但没关系。
他知道就行。
他知道,自己没背叛过电影。
哪怕电影背叛了他。
这就够了。
真的够了。
四天,两个人。
港片的最后一块遮羞布,彻底扯下来了。
剩下的,全是光溜溜的生意。
冯淬帆要是知道,大概又会骂一句:“王八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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